电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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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12/28 17:32:00


  开始的时候,姥姥只是总觉得心口发紧,又总觉得恶心。


  她的身体其实一直不怎么好。她很怕冷,越来越怕,关节也不好,下楼的时候常常腿疼得下不去。


  但这次姥姥的病和平时那种头疼脑热不一样。


  她渐渐打不起精神来了,总觉得累,觉得没有力气。周围的诊所去了个遍,中药西药买了一大堆。最后甚至连火疗和拔罐都做了。有次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的额头上有四个红褐色圆形一字排开,就像刚从屋里开出辆奥迪。


  一直等我上了大学,姥姥才确诊冠心病。


  那年妈单位组织体检,听说可以带家属,妈就顺便带姥姥去做了检查。


  那年寒假的时候我在姥姥家住了半个多月。尽力帮她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,却仍觉得做得不够。平时妈和舅妈会轮流来照顾姥姥,我住在那儿的时候她们便不再过来了。舅舅曾经提出过让姥姥搬他那儿住,但姥姥自己拒绝了。


  “好不容易孩子大了,我不能再来拖累你们。”据说姥姥是这么说的。


  在学校的时候,我常常会想姥姥,时不时就会给她打个电话,东拉西扯一直聊到她老人家打哈欠才罢休。


  那时我已经有了手机和电脑,买手机的钱是我假期里打工攒下来的钱。电脑是姥姥给我买的,作为考上大学的奖励。


  如果除却我跟妈妈之间那道天然的沟堑不考虑,大概这就是所谓的“隔代亲”吧,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姥姥比妈妈还像妈妈。


  -


  妈似乎只是在执行欲罢不能的任务,她的心里或许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——如果有,那也一定只是一个又小又脏污的角落。


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原来的房间就被当成了杂货间,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它变得更加灰暗衰败。角落里的东西堆到了天花板,桌椅上全都落着厚厚的灰尘,床上摆满了坏掉或者过时的小家电,窗帘和灯泡都不知上哪去了。


  正是因为这样,大学头两年的假期里,只要不必打工,我就会住在姥姥那里陪着她。但到了大二后半学期,姥姥做了次手术,又正赶上老房拆迁,终于还是搬舅舅家去了。


  那年暑假的时候我去看望她,发现她吃的药里多出了百忧解。


  舅妈笃定地认为姥姥是因为自己的病整天胡思乱想,所以才得了焦虑症。


  在您身边呆着的人,十个里有九个都会得焦虑症吧。我忍不住想。


  除了亚马逊女战士般的表姐。


  我挖空心思陪姥姥聊天,藏起各种恼人的事,只挑些好笑有趣的来讲。我尽量讲得绘声绘色,希望能驱散她脸上厚重的阴云。


  姥姥以前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,那时她的脸看起来总是宁静而平和,就像森林中的一汪清潭。


  姥姥一边忙来忙去给我做着绿豆糕,一边搭着我的话,还时不时责怪我害她忘了什么步骤。


  我当然不想姥姥为我这么劳累,但只要我回去就没人拦得住她。


  大概在她眼里,我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小豆丁吧。


  舅妈家的装修风格和姥姥那里大相径庭,厨房比妈家的客厅还华丽。整体吊柜,大理石台面,餐桌上方居然挂着水晶灯,墙边还给舅舅那些老白干打了个酒柜。


  相比之下,姥姥的厨房小而温馨。


  墙壁是浓郁的青竹绿色,听说是姥爷在世时自己刷的。靠墙摆放的小圆桌上罩着金丝绒罩布,绣的是花开富贵的图案,下摆垂着长长的流苏。桌旁的两把椅子上垫着姥姥自己做的椅垫,粗麻布的套子,棉花塞得喧喧腾腾。窗台上摆着两盆不知名目的花,盛开的花朵藏在纱帘后面。墙上的挂钟擦得铮亮,地砖一尘不染。


  但这些都只不过是存在我脑子里的一幅画面,那里现在只剩一大片断壁残垣。


  就在回到舅妈家的半小时前,我刚刚路过那里。


  我爬上去找了半天,只找到半只原先被摆在客厅里的橙色沙发。我在上面坐了一会儿。沙发上掉落着碎裂的木头和砖石,还有一些被风吹来的枯叶。周围已经全无遮挡了,风会从四面八方吹过来,也许什么时候还会再把它们带走。


  阳光很刺眼,晒得我头顶发烫。


  我知道这里对很多人来说意味着希望,意味着新生。


  但是我却不知道,自己褪掉茧房之后,还能飞往何方。


  我看看姥姥,姥姥也正看着我,我俩一时忽然都安静了下来。


  厨台上有一只电压力锅,里面不知正在炖着什么,空气里隐隐有一丝暖暖的甜味。


  舅妈这儿的气味和姥姥那儿很不一样,和我妈家里也有很大区别。不过,妈妈家里的味道也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。


  每次吃饱喝足,我就得离开姥姥回学校了。我在学校附近找过数不清的临时工作,仅仅因为觉得自己无处可去。


  和姥姥告别的时候,我心里总是有些堵得难受,但也不想表现出来,我不想给姥姥心里再增添什么负担。


 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,那种时候,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姥姥眼睛里掉了出来。


  那不是眼泪,而是一种类似信息素的东西。


  它们像放飞的鸽子,似乎在等待着有谁能捕捉到里面的内容。


  我总觉得那个人应该是我。


  -


  不久之后,我就遇到了那辆迈巴赫。


  所有我曾经历过的时光中,上苍似乎总在试探我,也总会适时赐予我一些东西来填补我内心的空洞。


  只可惜那时候我目光短浅,只知道对他老人家感恩戴德。却从未想过那些空洞由何而来,又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出现。


  那个暑假过去后不久,我为了真正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,准备尽早开始锻炼自己。


  我们那所不入流的学校从各方面来看都很潦草,对学生从没有太多管束。大三大四的学生出去工作已经成了风气,老师们对此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还时常表现得欣慰不已。


  而在大家看来,我的事业运似乎还不错。


  大三那年秋天,我提前做足了准备,往几家企业投了像模像样的简历和作品。没过多久,就领先多数同学在一家广告公司获得了个职位。


  随后我便鼓起干劲,准备立志做个专业的广告人。就像我在美剧里看到过的那样,妙语连珠,睥睨群雄,高跟鞋能踩出命案,连脚趾头都意气风发。谁知还不到半个月,我就当上了实习生组的组长,这种速度就像坐了穿云箭,让我眼花的同时也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疑忌。


  因为很显然,我在这个领域内的平庸无能有目共睹,就连负责给公司送水的那位大叔应该都能看得出来——那次我当着他的面儿把打印机的盖子给掰下来了。


  可反过来说的话,当时那种好运连连的氛围也确实容易让人放松警惕。


  那会儿我不免也想试着说服自己,也许我这种人的人生就是这么安排的,否则“否极泰来”这种词是打哪来的呢?


  -


  茨威格那本讲述法国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书里说过一句话,大意是在讽刺年轻时的王后,或者也有几分同情,这就只有写下它的人才知道了。


  总而言之,那句话说这位女士那会儿还不明白,所有来自命运的礼物其实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。


  秦朗第一次和我私聊是元旦聚会的时候。那天他直接跳过下属的几级领导驳回了我的请假申请,要求我必须参加,而我当然不敢说半个“不”字。


  吃完饭之后,大家喊着闹着来到迪厅。动次打次的舞曲声震耳欲聋,好半天我才听明白同事说的是“桌上的酒敞开了喝”。


  我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喝着啤酒,一直都是同一杯,从开始一直喝到了半小时以后,就这样也没能喝完。


  这时秦朗喊我下舞池和大家一起跳,我就放下酒杯,下去顺手顺脚扭了几下。不管怎么说我这人还是有个优点的,我一般不会让别人感到为难,尤其这人是我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。


  昏暗的灯光中他告诉我我的脸很红。我四周看看,大家的脸都很红,如果头顶那个转来转去的水晶魔球换个颜色应该就好了。


  “等下先别走,等我。”


  他瞅准机会忽地在我耳边说,亮亮的眼睛从我脸上一闪而过。


  我的舞姿本来就不怎么样,那一秒钟立刻扭曲成了一条被电鳗电了的八爪鱼。我的脸像是正贴在一壶热茶上,心也一阵乱跳。虽然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,但我也知道,这位上司向来就以长得像《教父》里的安迪加西亚而驰名。


  那一刻我突然很害怕,我才来公司几个月,就算加上刚才这一句,他跟我说的话都没超过五句。


  也许在这个世界里,感情是最容易构建的东西。


  我很听话,一直在卫生间里偷偷地等到大家都走光才敢出来,等得浑身都沾满了柠檬除臭剂的气味。


  秦朗果然还在门口等着,他从那辆耀眼的车里探出头,提出要送我回学校。我乖乖开了门上车,他却又执意要我换到前面坐。


  “那样坐太不礼貌了,我又不是你的司机。”


  车开得很慢,半路下起了小雪,我能感觉到他总在瞄自己,所以一直扭头看着窗外。


  这种速度与气氛不断提升着我的胆怯与焦虑。如果这时候车子突然抛锚了,毫无疑问,百分百确定,我一定会迅速打开车门,跳出去拼命地跑,一路逃过国境线,冲上爪哇岛,用一大堆香蕉树叶子把自己盖起来。


  但这件事由头至尾也没发生。雪一直都那么丁点儿大,在灯光里又妖娆又狂乱,还没聚起来就化了。


  “做我女朋友吧小唯。”路程过了大半,他终于把手放在我手上,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

  我哆嗦了一下,随后就任由他握着。


  我喜欢他么?不知道,我都没时间思考。


  当时那种情形就像我正骑着一只最漂亮的霸王龙,而全世界的探照灯都打在我身上,照得我无处遁逃。


  到了学校门口,并没有发生传说里的那种事。秦朗并没有提出要再带我去哪转转,也没跟我商量以后每个月给我多少钱。


  他只是停了车,绕过车身来到我面前,依次脱下他的大衣和围巾,动作轻柔地裹在我身上,把我裹成了一只阿富汗犬。


  细碎的雪花若有若无在我们周围飞散着,我不愿去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。


  他的双手搭在我肩上,大拇指在我脸颊上轻轻划过。


  “上班的时候再还我吧。”


  最后他只是这么轻声对我说,作为这一刻的浪漫结语。


  我还能说什么?


  那就等上班再说吧,天气促成的事全都理所当然。


  -


  秦朗爱好旅行,对各种文化都表现得兴趣盎然。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。


  我们像橡皮筋一样在地图上弹出又弹回,上天入地,远赴他乡。如果不是因为活不了那么久,他也许会带着我把九大行星都去一遍。


  我们看了好几场演唱会,看了各种抽象主义画展和反抽象主义画展,我们甚至跑去丹麦看了一大堆草间弥生的作品。


  我在铺天盖地的波点里胡乱挪动着自己的脚,完全失去了方向感,好几次都觉得自己正待在一大盆冒着泡的洗衣液里。


  以前我就听说过,这位女士是因为脑子得了病才会总是想让大家看看这些点点。大概所有得了病的人都志趣相投。梵高不也是,总想让大家看看那些道道。


  当然我们也看过一些更正常的东西。比如在维也纳参观的那场装置艺术展。那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种艺术形式。


  据说那栋建筑以前曾是某位亲王的冬季寝宫,屋子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,以我浅陋的见识来看,上帝的黄金城堡应该也就是如此了。相比之下那些艺术装置造型简约,所镜像出的空间全都被分割成了一块一块。


  不过也许这就是它的意义所在。


  据说人生来就有破坏欲,也许大家就是喜欢看一座王宫能被拆得七零八落的。


  另一个金灿灿的地方是迪拜的黄金街,那座王宫起码用掉了几吨金子,而粗略地估计一下,这条街上的黄金大概能修好几座那样的王宫。


  当时我目瞪口呆地在木拱顶下面穿行着,橱窗里的黄金首饰多得根本看不过来。那些项链繁琐又厚重,看上去完全可以考虑当作盔甲来穿。而那枚传闻中的戒指也确实很巨大,秦朗告诉我它差不多有一百三十斤重。我看着它气泡膜一样的外观,思忖着不知得是什么人才能把它戴在手指上,但她起码得有五十个我摞在一起那么高才行。


  从黄金街出来,他带我去了一家珠宝店。除非他是个瞎子,不然他一定能看出来,这是我第一次进这种地方。


  我不自在地跟随着他的脚步,觉得自己的衣服看起来还没有店员体面,或许事实真是如此呢。


  但我没办法拒绝他。


  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,这个人的眼睛似乎穿得透叹息之墙,他说什么我都会乖乖点头。


  对我来说,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力量。


  这种力量强大而又温暖,在此以前我还从不曾在别的地方感受到过。


  他拉着我坐下,选了好几款首饰让我试戴,耳环、戒指、手镯、项链……我犹豫片刻,还是配合着试了一下。


  我得承认,它们每样都很漂亮,但它们实在是太贵了。


  它们对于人体的微小犹如太仓稊米,五步开外就会失去任何特征,但它们任何一样的价格都比我整个人还要贵。


  当他请店员包起我最喜欢的那条项链的时候,有两件事让我非常震惊。


  首先,那是一条价值人民币四万两千块的细链子,而我根本都不懂它是什么材质做的。


  其次,我更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看出来的。


  我确信自己很谨慎,确信做足了伪装,绝没有显示出对其中的哪一样比较看重,而它也并不是这里面最贵的。


  那一刻我不明白了,这个人到底是通过什么判断出来的呢?


  “不,不……我不能要,这太贵了!”


  “你喜欢就好。”他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看别的地方。


  “不!我一点也不喜欢!”


  但他只是微笑,看着我不说话。


  当他拉起我的手的时候,那种无言的坦率让我更加自惭形秽。


  我到底算什么呢?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好?


  在内心深处,我一次次问着自己,却始终找不到答案。


  -


  回到酒店,趁他睡着了,我偷偷戴上那条项链在卫生间照起了镜子。


  魔镜啊魔镜,告诉我,谁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?我或许不是最美的那个,不,不,我当然不是最美的那个,但我肯定是最幸运的那个。看看吧,看看这个呆瓜、笨茄子、丑丫头、倒霉蛋,她本来一无所有,形影相吊,活得就像一条阴沟里的爬虫。就连她自己的爹娘都不想跟她这个废物有任何瓜葛,可现在却从这个人这里得到了这么多……


  当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,秦朗正靠坐在床头看着我,轮廓分明的嘴巴带着微微的笑意。


  我羞愧地走到他面前坐下,他起身凑过来把我搂进怀里,我摊开自己的手掌,里面是那条项链。


  “但是这真的很贵……”


  “好看么?”


  我点点头。


  “别担心,还不到我一个月的工资。”


  “哦!”我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。


  “现在心里好受点了吧?”


  “单从某一方面来说,是的。”


  他笑着躺在床上,又示意我也躺下。当我躺下之后,他用手托着头侧身看着我,一直看了很久才说话。


  “其实当时我没想到,那会是你的第一次。”


 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,但我明白,他指的是两个月前我们第一次做爱的事。那天我们刚逛完迪士尼乐园,事情发生在半岛酒店的一张大床上。


  我还记得很清楚,从那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夜晚的维多利亚港。璀璨的灯光五颜六色,极力遮盖着夜晚本来的面目,大小不一的游轮缓缓从水面漂过,而我也似乎漂浮在水面之上。


  “现在你知道啦。”我伸手摸摸他的鼻尖。


  说真的,有时候我觉得男人很奇怪。


  他们整天摆出一副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气势,但属于女人身体的这件小事,却又很容易激发出他们的另一种人格。


  这人间比这大的事明明还有很多不是么?而且,那好歹是我们自己的身体,我还以为我们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。


  但我当然不可能对他说这些。


  更不可能让他知道的是:我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值得珍惜的。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失去这种感觉了。


  他在我额头亲了一下,没说话。


  “怎么了呢?我那时候……有什么不正确的表现么?”


  “没有。”他笑了,然后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

  “到底怎么了呢……”看到他这种样子,我心里不由感到一丝不安。


  “你就没有什么想问问我的么?”


  他又用那双眼睛看着我,看得我想直接融化在里面。


  但是,很明显,听起来这不像能很快结束的话题。


  我转身把项链放在床头柜上,又拉过被子搭在自己身上,侧身回看着他。


  “问什么呢?”


  “问什么都好。比如我是哪人,家里什么情况,在哪读的大学,谈过几次恋爱……”


  “嗯……那好吧,我现在就开始问。听好了,第一题,你是哪人?”


  他笑着抽出枕头拍在我身上,又把它和我的被子一起掀掉了。


  -


  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就知道,这家公司不许员工有办公室恋情。但秦朗根本不在乎这个,他常常会在人前做出对我很亲昵的举动,就差没有抱着我上下班了,虽然我避之唯恐不及。


  这就是阶级鸿沟!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小人物心里那种诚惶诚恐,好吧……或许除了在地位比他们高的人面前。


  有个午后,我临时起意想冲杯热可可,但是因为大叔刚换完水,我就站在饮水间里等水加热。不一会儿,我就听到了墙那边的聊天声,似乎是门口工位的同事。起初我也并没有怎么在意,可是听着听着,我就听出点不对来了。她们说的事似乎和我有关。于是我也顾不上看水了,端着杯子专心听了起来。


  “那怎么可能?秦总那种人,对她怎么可能是真心的?”


  我们公司只有一个秦总。


  “可看着对她真挺好的啊。已经给她涨了两次工资了,我听李姐说她一直就是正式工待遇。”


  “这点小手段还不得使使?你就是养条狗也不能顿顿给吃馒头吧,偶尔也得扔根肉骨头才行。”


  “嚓嚓”的声音响起来,不知谁吃起了什么东西。


  “嗯,也有道理。那你感觉,她还能坚持多久?”


  “我看快了!这都已经快一年了,上一个只撑了不到半年,那个可比她漂亮多了,上上一个听说才俩月……”


  刚说到这里,其中一个人就被喊走了,另一个也起身不知去了哪里,而我也正好不想再继续听下去。


  我的心跳得很快,都快从我薄薄的胸腔里跳出来了。我把杯子轻轻放在身后的台子上,不敢发出一点响动,又靠着台子慢慢蹲在地上,把头藏进臂弯里。


  那一刻的我心中充满了恐惧与屈辱。


  为什么……我战栗着问自己,为什么你会让自己落入这步田地?但是太迟了,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……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中了圈套,你或许还是没有真的明白,你永远也没有获得那种东西的可能……那种东西太难得了,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,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家伙。


  回去再好好照一次镜子吧!


  告诉我,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个人为你做这些事?尤其是这样一个人?


  我的脑子像刚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着,但却只沸腾了几分钟。


  因为我还得站起来,打好水,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自己的工位上。


  表面上我还在写文案,做表格,但其实心乱如麻,坐立不安。整个下午都像个刚刚得知自己患了绝症的病人般不知所措。


  -


  下班后,秦朗照常停在路口等着我。那时候,每个周末他都会与我一起度过。


  我远远望着他的车,那辆车真的很显眼,或许也有点太显眼了,我的样子真的和它很不般配。


  但我还是一步步走上前,拉开车门坐了上去。


  没办法,我没办法让自己主动离开他。


  这个人能给我的实在太多了,而我似乎也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东西。


  一路上,车子里好闻的气味一直紧紧包裹着我,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,不停在内心里审视着自己。


  我到底想从这个人这里得到什么呢?


  我对爱情还从未有过设想,恐怕我想要的就是他的钱吧。


  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我,他的收入能给我带来我从不曾想象过却又非常需要的生活。


  他兴许会给我一个住处,那个住处搞不好还会很不错。我可以在阳台上养花,在飘窗看书,还可以睡在怎么翻也掉不下去的大床上,我可以像广告里那些女人们那样生活,但我没有劫持他的勇气。


  其实我也试过了。


  我以自己的“感情”和身体为坯料,锻铸成刀架在了他脖子上,但却没办法坚持到最后。


  我做不到。


  这个人能给予我战利品,却无法给予我斗志。


  所有这些战利品都是好东西,但却比不了最重要的那样东西。我似乎觉察到了它们的有心无力,它们的某一种天然又必然的缺陷。


  与我的性命相比,它们显然是更为稳妥的东西,但却仍然让我充满怀疑。一张张设计稿,堆积如山的材料,一群人的劳动,一笔交易。我想要的真的是这些么?


  一百平米,两百平米,两层三层的两百平米,花园,泳池,巨大的投影屏,我真的会因为这些就获得满足么?


  我的心是独一无二的心。她在恐慌里张望,她在与这世界对峙。她贪婪成性,长久无法安宁。

黑麦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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