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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
稿纸上的月亮(续)
赵振开(北岛)
“是吗?”
“大概是艺术家的良心压得你喘不上气了吧?”
“我不是艺术家,从来就不是。”
“你的名声够大的了。”
“我在街上放一把火,还会更大些。”
“别要求得过高,老兄。”
我没有吭声。
“问题不在于你我怎么想,长着自己的脑袋,当然是件好事。”他站起来,踱来踱去,影子在墙上滑动着。“应该明白这么一条,咱们不过是社会的奢侈品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
“看来只有我们这些当‘商人’的编辑,才知道行情……”他走到桌前,拿起那页稿纸,“有意思。知道月亮圆缺是怎么回事吗?”
我望着他。
他转身靠在桌上,诡秘地笑笑。“那是我们脚下的地球遮挡阳光的结果,这是常识。”
边缘上的纸灰卷了起来,覆盖着渐渐暗下去的红火,蓝色和褐色的烟缕混在一起。那个姑娘的小说尽管技巧很差,却深深打动了我。这悲剧一定是她的亲身经历,既是爱的开始,也是爱的结束。在那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寻找爱有多难,失去却是瞬间而永久的事情。“房子的事,你没去催催?申请递上去好几个月了。”一阵窸窣声,这是娟在脱衣服。烟灰剥落了,一片一片掉在稿纸上。“你明天找徐老头说说,他一句话,比你跑十趟文联都管用。”“我不想去。”这是我的声音吗?人永远不能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声音。这声音能在世上飘荡多久?最多七十年吧,然后和我一起消失。而海的喧响却无尽无休。我写下文字,印成书,谁又敢担保几十年后还有人读呢?别说几十年,现在的年轻人就开始摇头了。“我们厂老葛的爱人在洗衣机厂,试销才一百五……”什么是经久不衰的?艺术中的永恒太可怕了,让人望而生畏,像一块冰冷的墓碑。它要求艺术家孤注一掷。床板吱吱响着,娟在翻身。海鸥是孤注一掷的。听听它那发自整个腔体的凄厉的叫声,就不会怀疑这一点。为什么我最近常常想到海呢?我深深地吸了一口,烟让人轻松。一片烟灰落在月亮附近。唔,遮挡阳光的结果。是呵,艺术家也是人。我大可不必瞧不起康明,彼此彼此。再说,他有他的道理。也许撒谎才是人的本质,而真诚是后天的,真诚需要学习。问题仅仅在于说真话吗?“时间不早了。”娟声音含混地说。这是一种暗示。她在等待着我,像原始部落的女人在等待狩猎的男人,不,是打鱼的男人。手持着鱼叉,腰间裹着兽皮,用整个腔体发出叫声,回答着召唤。“对了,这个月该咱们收水电费了,上个月电费那么贵,准有人偷电……”那间小黑屋不知还在吗?刺鼻的腥臭味,滑腻腻的地板,还有挂在顶棚接雨水的小铁桶。很多年没回去了,真应该回去看看。“明天晚上你去我们家接一下冬冬,我可能加班。”父亲,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。他是怎么淹死的,连我也不知道。他什么也没留下。不,他留下了我。而我将留下什么呢?我把烟头熄灭,关上台灯,一切消失了,月光泻进来,我想起了那个姑娘的笑容。“你怎么不吭气?”娟哼了一声,翻身对着墙壁。她生气了,但却是假的。我揭开被子,扳过她的肩膀,在暗中望着她颤抖的眼皮。“好啦。”我说。她慢慢地抬起胳膊,把脸贴过来。“房子的事……”
“祝你的创作永远像喷泉!”老太太说。
我放下杯子。
“怎么?”老太太望着我。
“还是为徐老的健康干一杯吧。”
“也好,为了我不甘心进坟墓。”老头说。
老太太搛了块鱼放在我面前的小碟里。“尝尝,黄鱼,我的作品。”
“不错。”
“比起你的小说呢?”
“强多了。”
老太太神秘地凑过来。“有件事你得好好谢谢我……”
“什么事?”
“猜猜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猜猜嘛。”她用脚尖踩了我一下。
“行啦,”老头不耐烦地用筷子敲敲盘子,“你就会来这套,有什么话直说好了。”?
“没你的事!”老太太白了他一眼,“前几天,出版社的张社长来,我跟他谈起你。他呀,答应给你出本集子。”
“噢。”
她在等待我进一步的反应。
“谢谢,不过……”我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,“还是等等再说吧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凑不出像样的东西。”
“嗬,我这要烧香,老佛爷掉屁股。”
“有远见,”老头一边吮着鱼头,一边含糊不清地说,“唔,唔,还得看看。”
“你看了一辈子,到头来不是也就挂个名,写写回忆录吗?”老太太愤愤地说。
“你嚷什么?”老头砰地拍了下桌子,“我至少有值得回忆的事情!”
老太太“哼”了一声。
老头刹那间又心平气和了。他抠出一颗深棕色的鱼眼珠,细细打量着。
“你再考虑考虑,别错过机会,”老太太用胳膊抱住干瘪的胸脯,叹了口气,“我去厨房看看。”
“这个老太婆,”老头等她一出门,嘟哝了句,然后转向我,“不要听她的鬼话!”
“她是好意。”
“你一定有心事?”
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
“没什么,文人嘛,难免多愁善感。”他又死死盯着那颗鱼眼珠。
“我只是有点不甘心。”
他抬起头,毫无表情地望着我。“你今年多大岁数?”他问。
“三十七。”
“知道中国历史有多长吗?”?
我没有回答。
“五千年,”他伸出五根弯曲、颤抖的指头,“不妨多看一看吧,年轻人。”说完,他一口把鱼眼珠吞了进去。
我在桌前坐下来。我知道,这是必然的结果。我不会再回到甲板上,回到礁石旁,回到那间月光在板缝中鸣响的小黑屋里。我的头有点儿疼,这是酒——那被晒过的粮食在作怪,是阳光在作怪。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,真想哭,尽管我很多年不会哭了。说不定我的泪水比别人的更咸,我是渔民的儿子。我的父亲死在海上。他的船翻了,连尸体也没有,在村头的坟地上给他立了一块木牌。那有很多这样的木牌,面朝着海,朝着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。我是幸运的。我不知道那些出过集子的作者,是不是经常路过书店,隔着玻璃看一眼那本自己的书。精装和平装的两种。精装的烫着金字,外面包着质地柔韧的软皮。他们比我更幸运。然而,幸运是会轮换的。我不该停下来。我没有选择的机会,只有机会在选择我。其实,一切本没有什么。我的神经太脆弱了,总有各种噩梦来打搅我,搅得我不安宁。那颗鱼眼珠曾见过海里的一切:水藻、电鳗、珍珠贝……当然,还有海蛎子。别停下来,我才三十七岁,对于搞文学的人来讲,这毕竟是个上升的年纪。那位姑娘的笑容并不只包含纯洁和美,笑容是可以掩饰一切的。然而在笑过的地方要留下痕迹,留下皱纹。
我拉开抽屉,怕烫似的摸摸那份稿子的折角。正因为有了阳光,酸葡萄才会成熟起来,酿成甜酒。她是有希望的。那伙大学生的哄笑尽管不那么顺耳,却包含着一种阳光般的赤诚和坦白。咳,想这些干吗,生活永远是具体的。我也有过爱,我也有写这种爱的权利。那是秘密,悲剧中不可超越的秘密,我却触动了它。这不是剽窃,废话,当然不是。
我铺开那张画着月亮的稿纸,写了起来。
冬冬抱着辆玩具车,踢着一块石子,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歌谣,好像是关于猫和蝴蝶的故事。
“快点儿,冬冬,”我拽住他的小手,“别踢石子了。”
他环顾着周围行人和车辆的暗影,继续哼哼着。
“爸爸,瞧月亮。”他说。
月亮又大,又圆。
“这不是你的月亮。”
“对,不是。”
“那、那你的月亮呢?”
我什么也没有说。我们正走进芙蓉树浓密的阴影里。我知道,他在注视着我,却看不清我的脸。
(原刊于《收获》年第5期)
-4《收获》
目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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