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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妙晴似曾谋面的黄鼠狼先生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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似曾谋面的黄鼠狼先生

赵妙晴

因为童年生活在乡下,我总以为我是见过黄鼠狼的。

黄鼠狼的主要罪行是偷鸡,本村里经常有人家的鸡被黄鼠狼叼了。这种事大多发生在夜里,黄鼠狼从鸡埘的门板缝钻进去,或者趁着埘门未关之际,闯入鸡埘内,把鸡咬死或叼走。

但有时也发生在白天,黄鼠狼不知是怎么进村的,主人听到鸡群慌乱呼救的声音,有时一家人正在吃中饭,端着碗就从堂屋跑出来,看到黄鼠狼正在下手,主人本能地怒喝,同时操起竹响子夹(湘西农村一种竹制声器,用长度为公分左右的竹管作为材料,把竹管的二分之一以上长度劈成等份竹片,竹片连着竹筒,风干之后,用竹片那一头敲地,发出鼓噪之声,用以吓唬偷鸡的老鹰、偷谷子的麻雀和鸡鸭狗等,非常有效),用响子夹奋力砸地,想吓走黄鼠狼,但黄鼠狼根本就不害怕,主人的驱斥,只是促使他尽快下手,夺下一只鸡就跑。主人操起家伙追赶,往往是出了院门,黄鼠狼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。自家的鸡,就这样被黄鼠狼从眼皮底下叼走。

我家的鸡从来没有被叼过,一则因为我家房子地势较高,向阳非常好,白天黄鼠狼不敢来,二则我家没有专门的鸡埘,我爸爸在木房子的地楼板基脚某处开了一个洞,洞口朝向室外的屋阶,洞内用砖头隔出一个空间来,天黑时,鸡们直接都钻进卧房的楼板底下了,洞口上方设置了闸门,可以在室内拉放闸门,所以从来不会忘记关鸡埘的门,这样,黄鼠狼无论如何都无法得手。

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村庄,村子里村民很集中,因为是集体化生产队,人们作息时间大致相同,所以人与人之间交流也十分频繁,我跟在大人后面在村子里活动,那时关于黄鼠狼的事情,都是在村子里听来的。

但不知为何,我总感觉我见过黄鼠狼。

那时我脑海里的黄鼠狼,首先是有金黄色的皮毛,就像一些大黄狗的皮毛那样,其次它的体型比较瘦长,这样才可以钻过鸡埘的板缝。

“体型瘦长”的印象,也许是来自一件事情的记忆:

有一次跟着爷爷去镇上赶集,爷爷在路上遇到一个外村的熟人,他们打招呼的时候,说到那个人赶集的由头,是因为打到一只黄鼠狼,拿到镇上去卖。

我看到那个人扛着钎担(湘西的一种肩挑工具,一般是用长约2米多的实木削磨成扁圆杆状,中央部分直径约8到10厘米,向两端渐次削弱变尖,并在两个尖端套上金属尖头护套,主要用于担柴火、担稻草,金属尖头可以方便穿过柴捆,防止磨损实木。好的钎担甚至有用檀木做成的,自重很重,但是可以用几十年上百年),那人钎担的一头挑着一只已经被打死的黄鼠狼。

黄鼠狼的两只后腿用草绳绑在一起,钎担的铁尖从腿缝间穿过,把它倒挑起来,黄鼠狼头朝下,前腿僵直地悬着,身体倒挂悬空,随着那位猎人的步伐而晃荡。

我不敢细看,只是紧紧拽住爷爷的衣角,匆匆地瞟了瞟黄色的皮毛,同时也记住了它的身型是瘦长的,因为它那时是被人倒挂着,无论如何都是一副瘦长的样子。

我想象中的黄鼠狼,除了黄毛和瘦长的体型,应该还有它的性情——无赖。因为听闻过它曾当着主家的面,把人家的鸡拖走。

一般来说,野兽到村子里来,总是怕人的,只要听到人声呵斥,尤其看到人类操起武器,就会放弃捕食而逃走,而大白天从人类眼皮底下抢走家鸡的,我那时也只知道黄鼠狼了!

所以在整个童年,一想起黄鼠狼,我就来气。

我的“来气”的感觉果然是有道理的。

那时候爸爸跟着青江屯万家院子何满喜伯伯学木匠,有时候他们师徒去远方的村庄做工夫,如果是夏秋天,爸爸也会带着我同去。他们做完一天的工时,会在东家家里吃晚饭。

农历八月的乡村夜晚,有凉风,又有星星,乡村夏秋的晚餐,是在屋前的小晒谷场露天吃饭的,为了款待手艺人,主家在星光下捧出了白酒。那时候乡间待客的白酒,普通接待规格是散装酒,高规格的就是原装玻璃酒瓶上贴了品牌标签的瓶装酒,叫“瓶子酒”。

作为四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,满喜伯伯总是能喝到瓶子酒,他喝了半碗酒,月亮也出来了,月光亮亮地映照着饭桌上的菜汤和酒碗,他就开始跟我们讲他的亲身经历。

有一年,满喜伯伯到杨桥村做工夫,在主家吃完晚饭喝完酒回家,月亮都升到中天了。他挑着行头,一个人沿着石板大路回万家院子,走到铁子坳,远远地看到前方路中间有个人影,满喜伯伯正好想搭个伴,就加快脚步赶上去。

走近了,看清楚是个白胡子老头,戴一顶破斗笠,见满喜伯伯走过来,就拦住他,双手相抱,不停地打躬作揖,嘴里尖声古怪又含糊不清地说:

“何木匠,何木匠,你看我像不像个人?”

满喜伯伯一下子酒意全消了,停了停,大声对老头骂道:“哑卵日狗!你今后还偷不偷鸡了?!”

满喜伯伯讲的故事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我也笑了,我是被他模仿老头的声色逗笑的。

那个站在月光下,戴着破斗笠的白胡子老头,就是修炼五百年即将成精的黄鼠狼。

长大后,我知道满喜伯伯的所谓亲身经历,也许是他为了给喝酒助兴,临时编撰的故事。因为他所谓的经历,其实就是民间经久流传的“黄大仙讨封事件”。

黄鼠狼修炼五百年,全身皮毛变黑;修炼一千年,全身皮毛变白,但是要想最后成精,必须经历一个仪式,就是——得到人类的口头敕封。所以修炼到五百年以上这个阶段的黄鼠狼,会千方百计寻找机会,求得人类一言:你像人,你像仙。

人类只要当面说出它像什么,它就可以幻化成什么,但如果遭到唾骂或嘲笑,它之前的修行就全部报废清零,下场很惨。而人类一般是不会成全它的,因为担心它成精之后,就会有更大的功力来祸害村庄。

但也会有人因为害怕遭黄鼠狼报复而随口给赐封的。

“你看我像不像人?我是隔壁黄家的。”

“像!像!”

——这样的话,黄鼠狼便成了精,可以幻化人形,事后它会报答赐封它的人。

但我很少听到黄鼠狼成仙之后的故事。故事一般只讲到成精后的黄大仙给赐封的人报恩,使原本有病的人病愈,原本贫穷的人,得了金银财宝。后续就没有了,并没有听到过成仙后的黄鼠狼做过什么好事。而且,据说它用来“报恩”的那些金银财宝,其实也是从别处偷来,运送到恩人家里。

黄大仙讨封的结果,多半是遭到人类的呵斥或者捉弄,这也很符合我童年时代的立场。

因为我觉得黄鼠狼实在不是个好东西。但若说它罪大恶极,也谈不上。所以觉得用嘲笑和恶作剧,来废掉它的修炼,是最恰当的惩罚。

但事实上,半个世纪以来,我并没有见过黄鼠狼本尊。

我从乡下搬到小镇,从小镇又搬到小城市、大城市,直到年秋天,我才在北京市的市中心见到黄鼠狼。

当时我住在西城区西便门桥一带,一楼的南窗外有一堵防护墙,因为光线不好,一楼的所有住户把南阳台改成“阳光房”,顶棚盖了玻璃瓦。时间久了,玻璃瓦不再那么透明,灰沙和枯叶铺满瓦缝。我的窗外横斜着一根长长的木柱,是顶棚施工剩下的材料,就平搭在窗台外面不挪了。

年,我养着一对鹦鹉,鸟笼就放在这“阳光房”内的一个窗边。那时已经过完中秋节,很多黄叶子飘落在顶棚上,白天,外面的阳光照穿了黄叶子,从屋内抬头看顶棚,能看清落叶的叶脉。树上已经没有多少叶子了,鸟类的食物也紧缺起来,天气越来越凉,我感觉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开始进入生存考验季。

就在这样的时节,有一天晚上,黄鼠狼来到我窗外。

之前有好几个晚上,我听见有小动物在顶棚的透明瓦和枯叶上走动,我以为是猫。直到那天晚上,两只鹦鹉不停地大叫,鸟儿在笼子里并没有惊慌跳窜,只是不停地大声示警,鹦鹉在夜间大叫是很少见的。

我听见有什么动物从墙头跳到顶棚上,侧耳倾听时,却又无声无息了。

忽然,一团深色毛影从窗外那根平搭的木柱上急速掠过,笼子里的鸟叫声突然变急促。很快,那团毛影又返回来,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,目光向室内搜寻。我看到了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睛和那张毛茸茸的脸。

我本能地随手抓起一把米尺,大声呵斥着冲向玻璃,但毛绒脸并不害怕,它只是不慌不忙地后退了一下,然后躲开。

我急忙把鸟笼盖上。再抬起头,看到窗外那只小动物又出现了。

这一次看清楚了:圆圆的毛茸茸的脸蛋,亮亮的萌萌的圆眼睛,短短的半圆耳朵,短短的、几乎看不出嘴唇的嘴,它的嘴看起来仿佛是戴了一只湿湿的黑口罩。身体只有幼猫那么大,身型是直筒的,没有什么曲线,像一只缩小的海豹。

……它走过窗外的时候,我有点恍惚,感觉它是直立行走的……是的,直立行走,优哉游哉的样子,上穿棕色高领毛衣,下穿破洞牛仔裤,双手插在裤兜里,它邪恶地看了几眼屋内的鸟笼,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手中愤怒的米尺,然后,它吊儿郎当地吹了一声口哨,消失在秋夜的长空下。

我呆呆地站着,眼睁睁看着它坏模坏样地离去。过了一阵才忽然醒过神来——

黄鼠狼!

第二天早晨天气很凉,出门的时候看到楼长大妈在门前扫落叶,我刚想和她打招呼,她先开口了:“你们那屋后头进黄鼠狼没?”

我说昨晚看见黄鼠狼了。大妈一边附和我的话,一边在秋风中扫着落叶,抱怨说:“好几个小区都说有黄鼠狼。”

赵妙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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